喪禮亦是舞台—充滿演技的社會
文 / 一流人 2017-11-29
為了在社會中生存,無可避免有許多禮儀及行為規範必須遵守。根據學者高夫曼的論點,人已取代神成為現代社會的成立基礎,因此我們必須對構成社會的人們互相表達敬意。然而如果無法遵守這些規矩,恐怕會被社會視為敵人、群起而攻。
面對母親之死
既然我們有時必須假裝對他者不在乎,同時,相反地,有時若不將感情表露於外,不但會被旁人投以質疑的眼光,甚至還會被人厭惡。
這些必須迸發感情的例子,可以舉遭逢親戚朋友死亡之際的行為表現為例。
我母親在七十六歲時亡故。若由現代日本長壽社會的平均壽命來判斷,或許可說有些早故。我是獨子,因而在沒有兄弟姊妹的協助下,擔任喪主。本來,一般人可能會認為,在看到親戚、心情穩定後,強忍的悲傷會因而宣洩,流出眼淚來。就親戚來看,他們或許先入為主地認為,正因為我是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的獨子,遭逢母親亡故之際,所表現出來的悲嘆一定絕非一般,應該會傷心到不能自己。
然而,我的舉止,與旁人預期相反,不只沒有任何悲嘆,反而應對禮貌周到,甚至浮現笑容。之所以如此,也是因為我必須擔任喪主處理治喪事宜,沒有任何兄弟姊妹的幫忙。因此,從喪禮的順序到守靈,以及告別式,所有的事情都必須與地方人士、葬儀業者商量,並且做出決斷。
由於諸多雜事纏身,沉浸於母親之死的悲傷,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。再加上,我認為不僅是對親戚,面對前來弔問的各方友人,在應對上都不能失禮,因而努力禮貌周到地表達謝意。
我這些出乎親戚意料之外的舉止,造成親戚對我的不信任。只是,親戚對我的質疑,在這時還只不過是序幕而已。
入殮後,我們前往市營火葬場。火葬前有最後的告別儀式,工作人員指示:「請喪主一人留在原地。其他的家人以及親戚,請大家走上階梯,到二樓觀禮。」雖然我一直心安神定、對應禮貌周到,但我想那時我恐怕只是一心一意為了讓喪禮順利進行。因此,工作人員為何留我一人在原地?我的腦袋一片空白,無暇思考其意義,只是一直站在棺木前。
不久,工作人員打開設置於棺木前方的小門。之後,將放置母親棺木的機台滑進爐內收納,再關上小門。這之後,工作人員對我說:
「請按下上面的按鈕!」
我沒想到那按鈕是焚燒母親遺體的焚化爐的開關,只是照工作人員吩咐,機械性地用力按下。
焚化爐點火的聲音,告知了我自己所做行為的沉重性。但是,在內心察覺到這事深意不久,我感受到背後,由上方投射而來的視線。抬頭望向二樓,剛剛爬上樓梯的親戚們正透過窗子,盯著我瞧。親戚們那時的眼神,帶著如冰般的冷冽。
這事過了三個月後。又要辦一個遠親叔父的喪禮。雖說是遠親,但列席的親戚,多半參加過我母親的葬禮。喪主是小我三歲的長男。父親已亡故的這名長男,應對進退鎮定如常,並且周到出色地向列席者致意。
之後,入殮後前往火葬場。那裡便是三個月前我按下按鈕之處。與母親喪禮時不同,這一次,輪到我爬上樓梯,透過窗子觀看喪主按下按鈕的模樣。
與我相同,工作人員要求擔任喪主的長男按下按鈕。
原本舉止一直從容自若的長男,這時繃緊的神經可能已到臨界點。他舉起右手,手指在接觸到按鈕的同時,身體隨即微微顫抖起來。只聽到他「啊、啊」的大聲喊叫,哭崩了身子。
透過玻璃窗觀禮的親戚們,看到喪主的模樣,無不流下眼淚。在撿骨後,坐在回家的巴士裡,親戚們的低聲細語刺痛了我的心。
「今天是場好喪禮!」
喪禮是否也有分「好壞」?這話的意思,我很清楚,是對隔了三個月的兩場親戚葬禮的比較。但是,面對親人死別,家人的心情,是外人無從得知的。我們能論述的,只有送走死者亡骸的喪主,以及家人的舉動,會受到列席者的評論。
本文節錄自:《寫給每個人的社會學讀本》一書,岩本茂樹著,李尚霖譯,時報文化出版。
圖片來源:unsplash Jerry Kiesewet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