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民族如何面對死亡,思索歷史與群體間的關聯,連帶影響他們面對生命的態度──這也是 為什麼許多古老民族總是擬訂特殊的節日,或者以祭典的方式來紀念或追思逝者,藉此緬懷先人的努力,並期許自己與後人也能以此為楷模。這也是為什麼,一個國家在選擇什麼樣的人物值得以國家的高度來紀念時,欲樹立的,正是這個國家的形象、與其得以偉大的價值。

歷史乃愛的表白

羅蘭‧巴特(Roland Barthes)[1]於《明室》(La chamber claire)裡提及死亡,他說:「古代社會總設法使紀念物取代生命,使其永恆,或至少這紀念物──紀念碑──足令死亡本身不朽。」然而,當現今社會以必朽的照片做為『此曾在』的普遍證明,等於捨棄紀念碑。但攝影卻是短暫易逝的證據,這所有一切,今日,越發使我們無可奈何──不久,我們將不再能以情感的或象徵的角度來想像時間。

[1] 羅蘭·巴特(1915~1980),法國文學批評家、文學家、社會學家、哲學家和符號學家。

儘管感嘆世人的薄情與健忘,羅蘭‧巴特卻大力讚揚朱勒‧米雪雷[2](Jules Michelet)所提出的「歷史乃愛的表白」──不僅為了生命的永恆,也為他所稱道,今日卻已過時的語彙:善良、公正以及團結。

[2] 朱勒‧米雪雷(1798~1874),生於巴黎,為法國歷史學家,被譽為「法國史學之父」。

在不朽與必朽之間掙扎的人類,如何得以超脫一己之私,寫下朱勒‧米雪雷所言的「歷史乃愛的表白」?尤其自2015年ISIS連續發動恐攻以來,聖戰士已在法國境內奪去240條以上人命。恐怖主義以及為數越來越多的伊斯蘭教移民問題,招致法國人民內心的恐懼,仇外排外情緒日益高漲。2018年3月24日當天上午,法國南部的奧德省發生人質挾持的恐攻事件,這是馬克宏自2017年5月上任以來,最嚴重的一起恐怖攻擊事件[3]。此事件也使得剛剛宣布終止戒嚴的法國,人民從上到下,再度面臨歷史嚴酷的考驗。這一次,他們能夠再以愛來克服恐懼、戰勝仇恨嗎?

[3] 巴黎曾於2015年1月7日發生由激進派穆斯林發動的查理周刊總部槍擊案,造成12死11傷。同年2月發生對猶太中心的襲擊,6月在里昂附近的砍頭事件,以及8月的高速列車槍擊案。11月13日與14日凌晨發生於法國巴黎及其北郊聖丹尼的連續恐怖襲擊事件(Attentats du 13 novembre 2015 en Île-de-France)──發生於法蘭西體育場(Stade de France),導致包括3名襲擊者在內的4人死亡。當時場內有八萬名觀眾,正在舉行法國與德國的足球友誼賽,歐蘭德總統也在場觀賽。賽事進行期間,體育場附近發生數起襲擊及自殺炸彈爆炸──畢查街(rue Bichat)的小柬埔寨餐廳(Le Petit Cambodge)、鐘琴咖啡館(Le Carillon)發生槍擊;國王噴泉街(rue de la Fontaine-au-Roi)的「我們的家披薩屋」(La Casa Nostra)及「好味啤酒咖啡館」(Bonne Bière)發生槍擊。夏洪街(rue de Charonne)的「美好團隊」(La Belle Équipe)酒吧發生槍擊。當晚,伏爾泰大道(boulevard Voltaire)的「巴塔克蘭劇院」(Bataclan)場內的觀眾被4名持AK-47突擊步槍且身藏引爆炸彈的恐怖分子挾持,造成89人死亡。襲擊事件共造成來自26個國家的127人當場遇難,3人到院後不治身亡,80-99人重傷,368人受傷。2016年7月14日尼斯於施放國慶煙火時發生恐怖份子以貨車Z字形駕駛並沿途掃射,造成84人死亡,202人撞傷,其中52人重傷,25人第二天仍需要靠儀器維持生命。10名兒童或青少年受傷。多名外國人死亡。

捨己救人才是法國英雄

當天,法國南部奧德省特雷比城內的某家超商內,一位效忠伊斯蘭國的摩洛哥裔法籍人士,持槍劫持多名人質。為了營救無辜的民眾以及避免傷亡,44歲的中校阿諾‧貝特拉米[4](Arnaud Beltrame)提出以己交換人質的要求,卻在其後遭襲擊,因傷重而過世。

[4] 貝爾特拉姆曾於2003年獲選跳傘精英部隊,2005年赴伊拉克服役,並依此而獲頒「軍事榮譽獎」。隨後,他加入共和國衛隊,2006年至2010年起駐守艾麗榭宮,專門為總統官邸提供安全保護。2010至2014年在法國西北部阿夫朗什城擔認憲兵隊指揮官。2017年8月,他被調派法國西南部卡爾卡松城擔任反恐警察局副指揮官。

他犠牲自己以拯救無辜者的情操令人動容。貝特拉米的弟弟告訴法國媒體:「他是為陌生人犠牲自己的生命,他一定知道此舉幾無生還機會,但他仍然如此決定。如果這不是英雄,我不知道什麼才是英雄。」為表彰他捨己救人的犠牲奉獻,法國於3月18日當天舉辦全國追悼會。

當日,他的靈柩以警車開道,並於巴黎市區繞行。所經之處,不分族群,巴黎群眾駐立於道路兩旁等候,只為目送這位警察最後一程。棺木最後抵達法國最重要的歷史博物館──榮軍院[5](Les Invalides)停留,並在「榮譽庭院」內舉行國葬儀式,場面備極哀榮。典禮由總統馬克宏親自主持,三位前總統薩科奇、歐蘭德以及季斯卡,貝特拉米中校的親友,以及200位貝特拉米的警察同事也到場致哀一分鐘。這一天,歐盟在布魯塞爾的所有機構以及法國各地警察局均降下半旗,以向這位勇敢的英雄表達最真誠的敬意。

[5] 路易十四在遺囑中寫道:「在所有我統治期間所興建的建築,沒有一所能比『榮軍院』對國家更重要。」「榮軍院」建於1670年,由法王路易十四下令建造,是一家用來接待及治療退伍軍人及抗戰後殘疾軍人的醫院。拿破崙‧波拿巴的陵墓於1861年遷葬於此地。這裏還葬有拿破崙的親屬和其他將軍的陵墓。傷兵院北側,有一座簡潔、莊嚴的庭院,名為「榮譽庭院」,四面拱門後的長廊擺放著70 座精美的古典銅鑄戰炮。榮譽庭院是舉行各種軍事儀式的重要場地,如接待外國國家元首、將領退役,殉職士兵的葬禮等。榮軍院中還有法蘭西軍事博物館(Musée de l'Armée),是法國參觀者最多的歷史博物館。

馬克宏說,貝特拉米表現出「自願接受死亡以拯救無辜──這是身為士兵使命的核心,隨時準備好獻出自己的生命,因為同胞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;正是這貫穿他生命內在的理念,那偉大,讓法國讚揚。」最後,馬克宏總統授與貝特拉米中校象徵法國最高榮譽──軍團勳章,並尊重貝特拉米家屬的意見,將他的靈柩運返家鄉卡爾卡松(Carcassone)進行家庭葬禮。

什麼樣的人物,才值得以國家的高度來紀念?

當台灣的忠烈祠,隨著政權的數度轉移,其初始的歷史意義與其傳統價值[6]被淡忘,並逐漸被觀光價值所取代時,反觀今日,法國人民卻一如既往,緬懷著歷史的意義,並世世代代延續著傳統儀式[7],如此的文化傳承,使得法國得以在一次又一次伊斯蘭恐攻行動後,每每向世人宣告:何謂「法國價值」?以及,什麼樣的死亡,才是真正具有高度?什麼樣的人物,才配稱為英雄?值得以國家的高度來紀念。

[6] 臺灣清治時期,為表彰各種事變中壯烈犧牲的人物而建造「昭忠祠」。道光二年,為祭祀在林爽文之亂等叛亂事件中壯烈犧牲之將士官兵、義民甚至婦女等,由當時的知縣吳性誠於臺灣府彰化縣大西門街捐資建立「忠烈祠」,這是在台灣最早以「忠烈祠」之名稱出現的祠廟。1939年,日治時期,將本地信仰的媽祖廟以及其它神明的廟宇拆除,除為打壓台灣本土宗教信仰以外,並在原址上改建「護國神社」時,供奉「護國英靈」,對台灣百姓宣揚為天皇、日本國家「奉公」犧牲的神聖性。1945年10月25日,中華民國政府正式接管並統治台灣,同年11月16日,行政院明令各省市縣政府籌設忠烈祠,調查抗戰殉難忠烈軍民姓名事蹟。1946年起,全臺各縣市開始在原神社所在地設置忠烈祠,其中應以當時新竹縣忠烈祠(原桃園神社)最早,主祀鄭成功、劉永福、丘逢甲,以及七十位台灣抗日志士,其中涵蓋人員較為複雜,除各次武裝抗日事件犧牲者外,尚有台灣農民組合、台灣文化協會、台灣黑色青年聯盟和上海台灣青年團的成員,而當中的左翼人士,後來又被撤銷祭祀(如王敏川)。國民政府遷臺之後,入祀人員又改以國共內戰中犧牲將士為主。

[7] 巴黎凱旋門的正下方,是1920年11月11日建造的一戰時期為法國捐軀的150萬無名戰士墓。墓碑嵌在地面,其上的墓誌以紅色寫著:「這裡安息的是為國犧牲的法國軍人。」每逢節日,一面10多米長的法國國旗會從拱門頂端直直垂下,在無名烈士墓上方飄揚。法國人並以長明燈火與鮮花紀念;直到今天,每逢重大的節日盛典,身穿拿破崙時代盔甲的戰士,手持劈刀,守衛在《出征》雕像前,鼓舞法國人民為自由、平等、博愛而戰鬥。而每年7月14日,舉國歡慶國慶時,法國總統都要從凱旋門下通過,而每當法國總統卸職的最後一天,也要來此,向無名烈士墓獻上一束鮮花。

在西方世界,這樣的以死要脅,乃至傷及無辜者,被視為是恐怖份子與恐怖主義的暴行。也因此,法國人才會以「捨己救人」這樣的博愛前提,做為法國上下秉持的價值,就在區隔何種死才是有意義的死亡,何種價值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尊崇的普世價值。在台灣價值觀混亂的當前,法國貝特拉米之死所表現出的,是以責任、道德與榮譽為前提的普世價值。